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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榮獲第九屆長庚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醫師的生涯規劃至關重要,從醫學系的學習到未來的職業選擇都需要深思熟慮。本文分享陳和謙醫師在七年醫學生涯後的回顧與反思。和謙醫師表示,畢業後並不是結束,而是下一階段旅途的開始,而屬於自己的未來,也應該順應自己心之所向。
旅行的過程中,是不是,任憑我們再怎麼努力,也只能注視著眼前的場景,而對於路途接下來的景色一無所知?是不是,唯有即將走完全程,一位行者,才能夠漸漸想像一幕幕畫面接連起來的整片風景,然而此時卻已無法回頭,於是註定要錯過?
加袍典禮
在醫院地下一樓,我拐了個彎,遠離人聲雜沓的長廊,在一面厚重的鉛門旁刷了職員證,嗶的一聲,門緩緩地移開,眼前數百件洗畢的白袍懸掛在架上,守候它們各自的主人。
醫學生這身份跟了自己將近七年,如今,再不到一個月就要畢業了。
不能走慢一些嗎?一段行路,何必那麼像征程?
還記得,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件白袍時,是大一參加大四學長姐們的白袍典禮。白袍典禮是醫學系一年一度極為重要的場合,典禮的核心部份是由資深主治醫師為上百位四升五年級的醫學生們授袍,再由大一屆的學長姐協助穿上,是為「加袍」。
由於醫學生們在學校裡完成四年學業後,第五年便要在醫院開始見習生涯,因而白袍加身儀式,對於即將進入臨床的醫學生而言,重要性絕不亞於畢業典禮,典禮本身象徵了一種資格的獲得,同時也提醒了醫學生責任的承擔。
那時還是大一的我們集體動員,為學長姐們籌辦這項盛典。從場地佈置、典禮流程策劃,及師長與家長們的私下聯絡,所有細節都盡最大努力完成。甚至,還各別為每位學長姐尋訪對其成長歷程重要的人,邀請對方說出祝福話語,再剪輯將畫面串起,於典禮現場播映。
這些付出,雖承受外界壓力,但更多其實乃出於自願。那時方年少,白袍仍屬天邊太過遙遠的想像,其美麗與聖潔是住在天空之城裡的傳說,古老、神袐、不可逼視。於是,甚至可以說,我們是抱持著為自己築夢的心意,在幫學長姐搭建這一場典禮。
那場典禮接近尾聲時的動容,我深刻記得:甫加袍完畢的全體學長姐們一同上台詠唱系歌,所有燈光接著熄滅,全場烏黑一片,台下學弟妹、師長及家長們以規劃好的排程依序點亮了蠟燭,上百個光點在觀眾席區連成幾個大字,所有人的手隨音樂擺動,燭光形成的文字也隨歌聲柔和地左右搖曳,像是夢裡的星空。好多時光過去,這幅壯麗圖景及全場詠唱的磅礡歌聲,依舊停泊在自己心中暗夜的港灣,曾經高潮時所下的定錨,成為心中收藏的永恆。
只是型式
而現下眼前是更多件白袍,但我卻怎麼也連結不起典禮上曾經的那些感動。
唯一能引起我聯想的,是每天在醫院舉行的會議上,主治醫師、住院醫師、實習醫師以及見習醫學生們身著白袍、齊聚一堂的畫面,這樣的場景乍想之下確實也能誘人激盪起幾縷肅穆的美,但當成為其中的一員後,瞭解到會議往往是為了完成某些特定而瑣碎的行政目的在運作,其本質並未直接在乎任何一個人,在那之後,就漸漸少有感動升起。
我循著架上編號翻找到自己洗完的袍子,除領口編號位置有過塗抹痕跡外,整件衣服仍潔白地不可思議,而第一次觸摸時的高貴卻已不再。或許,高貴本身也是汙垢的一種,我懷疑它若不是被清潔劑洗去,就是根本承受不了時間沖刷。
也或許是習慣了?就如同大一至大三連續參加三年的白袍典禮,四年級時,輪到自身被加袍的當下,卻失去了感覺。
成長了吧!那時內心十分明白,並不會因為誰在典禮上幫我披上了袍子,於是自己就有什麼改變,對於醫者,白袍反而可能是明目張膽、加諸於身的陷阱 ── 誰穿上了它,就以為自己已經不同了!然而並無此可能性。白袍衣下心靈本質的轉變才是關鍵,但白袍卻作為一種遮掩,披袍之後,不論內心的人格慈愛或卑劣,都將瞬間顯得神聖,這樣典禮的過程,其實是一場愚民的儀式吧?
對白袍形象的沉醉應該只留給病人,讓它為病人表淺的認知服務,利用大眾對醫生的刻板印象,順水推舟地協助病人信任眼前醫師,使其在遭受疾病威脅之時,能夠較容易地化解心中不安。
思索過這些後,當年白袍典禮上,比起感動,我似乎有種清澈的參透,彷彿看破「白塵」,知曉典禮的一切都只是浮華而虛妄的型式,於是典禮之中,更多的是對於這些儀式感到的無聊、無奈,甚而是鄙視。
真正功課
我放下手上原先拿著的板夾,脫下身上髒兮兮的白袍,見袖口還殘有少許病人鮮血噴濺的小點,手肘處亦殘有原子筆戳到的墨跡。拎起這件沉甸甸的袍子,從袍上的幾個口袋中,我先後取出了聽診器、小型的平板手機、實習所需的口袋書、開醫囑所需的印章、三支不同顏色的筆、一卷膠帶、兩包置放鼻胃管所需的軟膠,以及數張用過但當時不方便丟棄的衛生紙。
是的,不論實體上或形象上,白袍確實都很有重量,一如典禮時前輩們的諄諄囑咐。
只是,那時候,即使我們「知道」,又如何能夠「懂得」呢?
要真正理解白袍的重量,實在難以倚藉典禮一時的堂皇,以及典禮前後獨自的冥想修鍊。那大概必須等到,某一次跟著醫師查房時,和家屬對話到一半,對方眼眶突然泛紅,語句漸次哽咽,而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是好,看著一旁的主治醫師,卻發現他的判斷及應答令自己景仰拜服,這時,一身白袍的意義,才能夠體會得更至深處;或是,某回自己獨自面對家屬,被問最新的檢測數值如何,接下來要怎麼治療,這個藥吃了不舒服不要吃了行不行?卻發現自己全數不知,一時間腦子裡快速竄流過的念頭只是要如何保全醫學生的形象,掰出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掩飾自己的無知,這時候,才會對白袍的責任更有感觸吧?
然而,不料才見習了一年,變成以學長身份協助學弟妹加袍,便有了不同感受。在典禮上,我的內心有一雙雙手合十,異常恭敬與虔誠,但卻不是針對醫者加袍過後彷彿的神聖。那時候,我只是專注凝望著一位位我所熟識的學弟妹,回憶著我一路所望見的他們,然後怔怔出神……
是否,曾經的我也如同他們有著相似的笑與淚,相似的自信與徬徨,相似的期待與畏懼?是否,今日我坐下來好好注視他們,但卻未曾靜靜凝視過自己?
唉,見習的日子裡,我必須承認的確走失了自己。
醫生是一個需要高度社交能力的角色,一位醫者往往有太多錯綜複雜的身份 ── 面對前輩是學生,面對晚輩是老師;面對病人是醫師,面對自己則成了病人。此外,他還需要與護理人員互動、與研究助理溝通、面對上級稽察、協調科內雜事,但在這些琳瑯滿目的角色之中,並不真正存在一個人的本質。每個人不是天生就適合各種角色,但在切換不同角色時,我們容易失去自我。
在學習扮演好這些角色的路途上,我的身份尚且只有「學生」以及自己所預期的「醫生」,那麼,如果褪去這些,到底剩下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我很遺憾地發現,我對自己其實並不瞭解。
這個時刻,忽然間,我發現了白袍典禮的特別意義。
雖然典禮本身並不值得感動,一如白袍本身並不值得嚮往或尊敬,但是當白袍提醒了人們那挽救生命,緊緊握住本將逝去的幸福該屬何等的高貴,它便值得人們虔誠的景仰。同樣地,當典禮喚起了對於自身過去的記憶,使我們整理自己的過去,繼而思索現在、放眼未來,那它才是人生裡一座值得銘刻的界碑。
曾經旦旦的誓念、決然的心志,或是痛徹心扉的一次創傷記憶,過往泣涕時分誰向自己訴說的感動話語,平淡或是激昂,是否仍幽幽縈繞於心?當這些渾沌意念迷亂在腦海中,誠然需要靜下心來認真梳理一番,以讓自己對往後的未來有更不一樣的認識。於是,我終於發現 ── 比起用想像出的白袍重量說服自己要好好努力,複習自己,可能才是典禮賦予我們的真正功課。
「我最合適什麼?最做不得什麼?容易上當的彎路總是出現在何處?最能誘惑我的陷阱大致是什麼樣的?具備什麼樣的契機我才能發揮最大的魅力?在何種氣氛中我的身心才能全方位地安頓?……這一切,都是生命歷程中特別重要的問題,卻只能在自己以往的體驗中慢慢爬剔。
昨天已經過去又沒有過去,經過一夜風乾,它已成為一個深奧的課堂。這個課堂裡沒有其他學生,只有你,而你也沒有其它更重要的課堂。」余秋雨〈收藏昨天〉
時空膠囊
在桌上的小冊子上登記好名字與送洗件數,正準備將白袍擲入汙衣桶內,卻發現胸口口袋裡還有東西。翻看後,發現是一根塑膠試管,試管內僅是一小只捲曲多年的紙片。
這是時空膠囊。在醫學系剛入學的新生座談會上,系主任請我們在紙上寫下對於自己未來的期許,裝入塑膠試管中,統一回收交由系方保管。直待多年後將近畢業的時刻,再統一發放還給我們。
雖然它並不真正是膠囊的樣子,但取名如斯,不難洞見設計者希望封存我們最初時刻的信念。我拆開過去的自己留下的信物,紙張上沒寫著太多字,但其中有一句寫道:「成為一位好醫生」。
醫學系七年旅程裡,無數聚會、無數相遇,總免不了受祝福或鼓勵成為一位好醫生。但究竟什麼是「好醫生」呢?每個人又有各自的詮釋。不同詮釋與詮釋間互有交集,卻從來沒有兩種定義能真正重合。
面對這樣的祝福,起初內心也是單純的感謝,但日子一久,卻愈來愈開始對於這樣的期許產生心理戒備,因為漸漸發現這種祝福本質上帶有掩蓋及誤導的性質。
畢竟,探究真實的自己實在過於困難,許多時候,它甚至艱辛到令人絕望,在這種情況下,更方便的方式是藉由別人的說詞來投射出形象,然後再把它當作自己內心的指向。
其實,我們內心不見得那麼肯定自己要成為一位「好醫生」,但是我們的確都表現出很想成為好醫生的模樣。然而,我漸漸明白,如果一個人努力成為檯面上所謂的好醫師,是出於外在誘因而迎合眾人的期待,那即使最後到達,他也未真正成功,因為這樣的人難以因此獲得深層意義感的快樂。
屬於自己的未來,應該要先成功迎合自己的期待,也就是順應自己的心自然之導向,而唯有當此導向與醫者作為志業的藝術高度地重合,一個人才能成為一位好醫師,並在成就別人的同時,高度地成就自己,也才能完成生命意義上高貴而珍罕的自我實現。
至今,我仍然不非常明瞭「好醫生」是什麼,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將會成為這樣的一個角色,但確實愈來愈無法相信,並未真正將自己思量完整的人,能夠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好醫生。
帶給別人幸福唯一的方式,就是先讓自己幸福。於是我們不得不去尋找,那個自己所喜歡的更好更滿意的自己,相信唯有如此,才能在自己將來的生命中,真正地為他人點亮了幸福。
披袍後的一切行路,早已是征程
要畢業了,旅程也即將告一段落了嗎?掐指一算,距離自己的白袍典禮已然三年,是時候該回去再參加一回白袍典禮。我兀自抿唇,喃喃默禱,心地虔誠如同面對一門修行。從那些青春的學弟妹們身上,大概可以出土一部份從前的自己吧?再次感悟,再次思量。
我換穿上那件洗好的白袍,離開地下室。走出醫院。風迎面吹來,白袍衣角隨風揚起,我發覺自身的模樣,恍若披上了一面白纛。
原來,披袍後的一切行路,早已是征程。
2016.6.30.
(本文獲選第九屆長庚文學獎散文組首獎,後續經小幅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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